记张颔先生讲《易经》
薛国喜
2004年春天的一天，我去看张颔先生。见先生床上放着一本《周易》，随口就问了一句出口就悔的问题：“您老怎么看《周易》？”那时，我对这本没什么认识。
先生轻声地问我：“你看过这本书吗？”
“家里倒是有这本书，但没有看过，也看不懂。”我老实回答。
“这是一本好书，包罗万象。你们年轻人也应好好读读这本书。”说完先生岔开了话题。
以后在与先生的交往中，我常见这本书一直放在他的床头，也经常看见先生读这本书。
2006年盛夏的一个午后，我又一次看到先生躺在床上读《周易》。我不以为然地问先生：“您老又在看《周易》啊？”
“哦，经常在看。”先生看了我一眼说，“离不了了。”
“为什么离不了，不就是一本书么？”我很疑惑。
“它能帮我解决好多问题哩。”说着，先生把书合上，抬头看我：“你看过这本书了吗？”
“前年您就让我看，我仅是翻了翻，看不太懂。”我红着脸低声说。
“那我给你简单说说这本书吧，让你有个初步的认识和了解。”先生表情严肃，从床上坐起来。
我拿起先生的这本《周易》，仔细看了看。书皮已经破烂，用淡绿色的纸包着，有的书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批注。
先生坐定后，喝了一口水问我：“你是不是觉得《周易》是占卜、算卦之类的书？”
我点了点头。
先生摇了摇头，笑了：“首先我要给你更正一个看法，那就是《周易》不是一本算卦的书，是古人对宇宙奥秘的探索，是一本比较奇特的书，也是一本古老的哲学书籍。当你真正读懂这本书后，会对你为人处世有一定的影响。比如六十四卦里的‘谦卦’，‘谦，亨，君子有终’，这一卦对我影响比较大，教我待人接物要谦虚。”
“它还探索宇宙奥秘的啊？”我打断了先生。
先生点点头，说：“几千年前，古人面对世间的万物，会问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周易》就是解答这些宇宙密码的书。”
“《周易》分《易经》和《易传》两部分。《易经》主要讲的是卦爻辞，产生的时间较早，大约在西周初期。这个《易经》文字不多，但不容易懂，要靠注释来解读。你看，我读的这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是黄寿祺、张善文两位先生注解的。”先生指着书让我看。
“这个《易经》分《上经》和《下经》两部分周易八卦演示，《上经》三十卦，《下经》三十四卦，一共六十四卦。‘卦’是古代用来占卜的符号。
“《系辞·上传》上说：‘易有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定大业。一阴一阳之谓道。’阴与阳合而为道，这是易道，同时也是天道，是宇宙万事万物众象的抽象，这阴阳两仪同样抽象为阴阳二爻，‘––’与‘—’。阴阳两仪进而变化为太阳‘’，少阳‘’，太阴‘’和少阴‘’四象。四象进而变化形成乾（☰）、震（☳）、坎（☵）、艮（☶），坤（☷）、巽（☴）、离（☲）、兑（☱），这就是‘八卦’。
“’八卦’就是一套用三组阴阳组成的一种特殊符号，用‘—’表示阳，用‘- -’表示阴。用这两种符号，按照大自然的阴阳变化平行组合，组成八种不同的形式。‘八卦’也是最早的文字表述符号。
“‘八卦’里的每一卦代表一定的事物（自然现象），乾代表天，坤代表地，巽代表风，震代表雷，坎代表水，离代表火，艮代表山，兑代表泽，这也是八卦的基本卦象。
我似懂非懂地在听着，插不上话。
“八卦分‘阳卦’和‘阴卦’，乾（☰）、震（☳）、坎（☵）、艮（☶），这四卦是三画或五画组成的，三和五是奇数，奇数为阳，所以叫‘阳卦’。”先生一边说着一边用笔在稿纸上写着，“坤（☷）、巽（☴）、离（☲）、兑（☱），这四卦是四画或六画组成，四与六是偶数，所以叫‘阴卦’。六十四卦就是从八卦演变而来的。《易经》认为，宇宙就像人和动物一样，由一阴一阳构成，所以，世界就是在这一阴一阳相互制约中发展变化着。”
先生说到这，我赶紧说：“您老休息会，别累着了，一会再给我讲吧。”
“刚给你说的，这是《易经》最基础、入门的东西，这里边的内容是个复杂的体系，包括着天文、历法、气象、时令……日月运行规律、运动变化，人顺应自然规律等内容，以后你自己去读，慢慢体悟吧。”先生又补充说。
先生休息，我认真翻阅着这本古老的典籍。
不一会儿，先生指着东墙的小书柜，比划着说：“你帮我找一个细长条的小盒子。”
我赶紧过去找了起来：“是上面写着‘洁静精微’篆字的盒子吗？”
先生点了一下头。
我赶紧取出了盒子，递给先生。
“这几个字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先生指着盒子上的字问我。盒子上的字是他自己书写的铁线篆字。
我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站在先生的身旁。
“‘洁静精微’这个词语是孔子对《易经》的评语，‘洁静精微，易教也。’‘洁净’指人的思想清洁而宁静；‘精微’就是‘精深微妙’，指思维冷静敏捷。”先生笑了，“这是我过去制作的小竹签子，筮占用的。过去古人用蓍草或谷茎来占卜。我这个人兴趣有时候很高，对古书上描写的一些做法，我总想自己试验一下，来验证书上的结论。我对《易经》也喜爱，有时候会筮占，是闲玩寻趣，并不信这些。”
“今天，我给你演示一下。”说着先生背诵了一段文字：“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卦一以象三，揲之以四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
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想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所以变化而行鬼神也。
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有六十，当期之日。二篇之策，万有一千五百二十，当万物之数也。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
先生边背诵边用手把竹签排列着。我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惊呼道：“您老的记忆力真是惊人，都快九十岁了，还能背下这么长段的文字啊！”
“过去读了，就要背会，背会了就成自己的，就能灵活运用，到老也忘不了。”先生淡淡地说。
“我刚才背的是《周易·系辞》里的一段古筮法，记得有一年开古文字年会，中国社科院的张政烺先生说起了《周易》，我就给大家背诵了这段内容，还上台给他们演示了一下。”先生不紧不慢地说着，在小盒子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我，“你看一下，就是这么个推演。这是我过去根据书上摘出的。”我接过纸条，上面是这样写着：
古筮法
第一次：1.从五十策中用四十九策。2.把其余之四十九策随意分为两组。3.从四十九策挂一另放（象三）。4.每组以四策为一揲，逐次 扣除。5.最后把两组所剩余之策与所挂一策放在一处。其数为A。
第二次：1.四十九策去掉A之后会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44，一种是40。2.用44或40用以上方法再演一次（即用第一次之2、3、4、5），得到第二次的结果为B。3.以44或40策去掉B，必然剩40或36策或32策三种情况。
第三次：1.把40或36或32再用以上方法演之，则得其结果为C。2.原总数四十九策减去A、B、C三个数字后，所余之数有36、32、28、24四个数字。3.以上四个数字以四除之则会得出9、8、7、6四个数字，9为老（太）阳，8为少阴，7为少阳，6为老（太）阴。
最后：即成一个爻象（“—”或“––”，凡老者均变为相反之爻）。
先生见我读完了稿纸上的文字，问：“你看了我写的这些文字，能明白我刚才背的那段话了吧？”
“嗯，这下就清晰多了，也能理解了。”我回答。
“那好，我现在就开始给你演示了。”说完，先生正襟危坐，用上面的方法推演着。我静静坐在一旁，认真地看着，任时光慢慢流去。
先生演示完后，从书桌上抽出了一张用毛笔书写的稿纸递给我，“前几天整理资料，翻检出了过去我筮占时写的，你看一看。那时，我脖子上长了个粉刺瘤，准备去山大二院住院动手术，去医院之前筮占了一次，出院回家后又筮占了一次。纯属闲玩而已。”说完先生笑了起来。
我接过稿纸，上面这样写着：“公元2002年2月22日因事（开刀事）玩占，遇井之水， ☵☴、☴☴，勿幕、元吉、大成、有孚。3月13日安全回家占后豫遇解之未济，☳☵、☲☵，射隼、获之、无不利，以解悖也。以上筮法皆用自制象牙丸，附记。八十二翁匄之颔于汾干寄室。”
随后，我查阅了《易经》，“勿幕、元吉、大成、有孚”是“井卦第六爻”，爻词的大概意思是当井修好后，不要加盖，心怀诚信，至为吉祥；象辞意思是大吉祥于上位，大功告成。“射隼、获之、无不利，以解悖也。”是“解卦第六爻”，爻辞的大概意思是彻底解除内患要像公侯用箭去射那盘踞在高城上的恶鸟，一箭射中，无所不利；象辞的意思是必须痛下决心，解除因悖逆所造成的危机。去之大吉，安全归之，随后先生再无大恙，年寿98岁高龄西归道山，为上天赐之寿也。
《易经》是群经之首，广大精微、无所不包，几千年来成为历代文人学士的必读教科书。人世间成就学问是造化，先生读易、通筮法，这是一种古风，是一份情怀，是一份风雅。先生是真文人。
那天晚上先生留我吃了晚饭。饭后周易八卦演示，我向先生道别。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人虽不能选择时代，但要活在属于自己的时光里。就如先生，他以谦卦为做人的宗旨，与这个喧嚷浮躁的时代拉开距离，享受着自己的无上快乐，这也是一种生命的姿态。
以前总听老人们说万物皆有命数。近几年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増长，感觉世上的一切都是造物的平衡，抑或是命运的一种定数，一种安排。
晚上在书房里写这些文字时，我特意从书柜里把《易经》找出来，放在了书桌上。每一抬眼，就会想起过往，心里便充盈了温暖。
2019年11月25日夜于润雪楼
